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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在旧书网上买到一本书——说是书,却无版权页,也无定价,但是完好无损,品相尚佳;封面印着“北京市产品目录北京市编制产品目录办公室编印1960.1”,十六开精装一册。
卷首“阐明”有云:“为越来越好更全面地组织公民日子消费用品的出产和供给,并为进一步研讨产品分类、职业分工、产品分级办理等,在中心商业部产品目录编制办公室的领导下试编了北京市的产品目录。本目录共分为90大类673个品目29926个种类166026个细目,根本上反映了北京市日用工业品及农副产品的出产相貌和公民日子消费方面五光十色的需求。”
旧书网上还有一本标明“内部材料”的《产品目录(草稿)》,署“国务院财贸办公室产品目录修改组编印,1960年1月”,精装上下册,看商家供给的图片,分类和内容与《北京市产品目录》略有差异。
以上两种如同并不归于“年鉴”,由于迄未查到其他年份出过相似东西;为何偏偏那时编制这样的材料,我还搞不明白。我觉得有意思的是其中所记载的各种名字。“阐明”复云:“本目录编制的产品以公民消费品为主,凡吃、穿、用、烧、欣赏的产品,力求完好完全。”——友人藏书家谢其章说,这本书像辞典似的又厚又大,对绝大多数读者来说或许毫无用处,他却读得津津乐道,回忆起早年许多日子细节。我于此颇有同感,这本书也就成了咱们的一项谈资。所能聊的或许算不上“旧书新知”,仅仅“旧书旧知”;但旧知人们已不大知晓,从头提起也就成了新知了。
权且从“暖水瓶及日用玻璃器皿类”的暖水瓶谈起,早年读过罗兰·巴特1972年四五月间所写的《我国行日记》,就不止一次说到这样东西。尽管距《北京产品目录》编纂已逝去十多年,但其间消费品方面实际上改变并不多,我下面讲的也是他这样一个时刻段或稍晚一点的事儿。巴特4月12日甫抵北京即写道:“偶像物件:沏茶用的大热水壶,外皮上印着花,姑娘和小伙子手上都有一把。”14日在北京观赏一家商铺,“咱们受到了欢迎。……带有柳条织造外罩的大热水壶。”译者注:“这儿所说的‘柳条’,很或许是作者关于‘竹皮’的误判。”19日在南京观赏公园内一处儿童绘画与书法展览,“一幅图像:在一个热水壶(还有两只玻璃杯子)上画着南京大桥。终究,仍是热水壶……”26日在西安,观赏一个榜样家庭,“当然,还有外皮有花卉的暖瓶!”28日在北京观赏另一家商铺,又说到“竹编热水壶”——可知巴特也认出瓶壳是竹篾而非柳条编的了。其时不论单位、人家,暖水瓶于有用之外,还算一件必不可少的铺排,巴特说成“偶像物件”,真乃好眼力。
这儿说到的金属壳和竹壳两种暖水瓶,均见载《北京市产品目录》,北京人称“暖壶”。家用多是五磅的,至少也得有两个。水烧开后储存于此,供沏茶、洗脸、泡脚和冬季洗衣服等用。每晚睡觉前,特别煤炉封火前,必烧水将暖壶逐个灌满。每次灌前把壶底混有水碱的剩水倒掉。我还记得开水灌入壶中的声响和将满时声响的改变。但我父亲不喜欢用隔夜的暖壶水沏茶,每天早上现烧,称为“鲜开水”。铁壳暖壶除铁皮外表涂绘如巴特所见者外,还有一种是用镂空薄铁片焊接而成,外形特别粗糙。金属壳和竹壳暖壶均装固定把手,有的还有活动提手。暖壶口有瓶塞,“阐明”云“钢精包布”,用久了则只剩下一截软木圆柱。有时深夜瓶塞忽然弹起,砰的一响,扰人清梦。暖壶内装瓶胆最是软弱,我小时候即不止一次不小心踢倒暖壶,碎玻璃连同热水洒了一地。即便只磕坏瓶胆底部杰出的玻璃尖儿,暖壶就不保暖了。只能替换瓶胆,商铺里也有卖的。铁壳暖壶易锈蚀,竹壳暖壶不健壮,约摸到1980年代后期,才有红、绿、蓝等色彩的塑料壳暖壶出售。但我看北井一夫摄影集《1990年代北京》中注明“1997西城区南篦子胡同”的一幅,所摄人家玻璃窗内摆的仍是印了朵花的铁壳暖壶。
烧水多用铝壶,即《产品目录》“日用珐琅及铝制品类”的大肚生铝壶;还有铝锅、铝炒勺、铝制饭盒、铝背壶、生铝盆等,皆为了解之物。前文“钢精”便是铝,董树人《新编北京方言词典》有“钢种锅”,“钢种”惯常读“gāngrǒng”。这方面我有些回忆写进长篇小说《授命》。一是北京水质很差,用铝壶或铁壶烧水,没多久壶内就会构成厚厚的水碱,壶嘴都能被堵住。“回到屋里,冰锋在炉子上烧了一壶水,换了块除水碱用的消毒棉花泡在里边。”乃是咱们院邻居的办法,若嫌这样水不好喝,就只好隔段时刻硬将水碱敲掉了。二是铝壶、铝锅用久了有所损坏——多半是底部烧漏,有走街串巷的手艺人能够修补。“他们出了院门,不远处有个老师傅正在呼喊:焊洋铁壶嘞!有钢种锅换底!身边放着一副挑子,一头是个生着火的铁炉子,上面坐着壶水;另一头是装着铁砧子、是非铁板和铝板的木箱。”三是我1980年代初在医院口腔科上班,每天要劳母亲早早儿起来煮饭。“歇息室里有个很大的高温柜,用于消毒托盘、探针、镊子、口镜之类,辟出一角,供医师护理们加热带来的饭菜。咱们作业从来很忙,正午常常连到医院食堂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冰锋翻开高温柜的门,里边有一大一小两个铝饭盒,别离装着米饭和炒菜,菜是青椒鸡丁和西红柿炒鸡蛋。一看就知道是早上现做的。”
日用珐琅也很常见,如《产品目录》说到的珐琅面盆、珐琅口杯、珐琅盖杯、珐琅大盆、珐琅小盆等。我考上大学在胡同里多少算是件事儿,有邻居赠送两个脸盆,一个红边白底,中心绘牡丹,还有个“红双喜”;一个是白的,别离供洗脸洗脚用,我用网兜装着带去宿舍——《产品目录》“日用线货”项下写作“网斗”,系用麻绳或线绳编成,今后又有尼龙绳的,也是最初常用物品。在家里,脸盆放在“铁制日用杂品类”的铁脸盆架上。珐琅盆漏了,胡同里也有手艺人修补,如只磕掉块瓷自个儿涂点漆就行了。这一类里还有两样东西值得一说,一是痰盂,一般用于公共场所,比如医院、校园、剧院,及单位办公室。我去人家访问时也见过,后来写进《授命》:“南边第一个门是书房,门开着。一个很大的写字台,周围是一长排书橱,一对褐色的真皮沙发,中心摆张茶几,前面放了个痰盂。”内盛小半盂水,吐痰之外,亦扔烟头。二是尿盆,与痰盂形状邻近但稍矮,《产品目录》写作“便器”,公共厕所在胡同里,特别冬季起夜不方便,为住平房的人家所必备。王小波《我的阴阳两界》写道:“在胡同口碰见一位,正在倒尿盆。”其实每逢天一亮,胡同里多有端着尿盆直奔公厕的,无拘男女老少。
那时考究的老房子铺木地板,还有拼花的,一般则铺方砖,差点儿的只抹水泥,甚至直接土地。不论哪种,主客人进屋绝少脱鞋——要等日后纷繁搬进高楼才养成这习气。《产品目录》“棕藤荆柳草及其制品类”有高粱苗笤帚,“铁制日用杂品类”有白铁簸箕、黑铁簸箕,都是扫地用的。白铁的不锈,却比黑铁的贵,我小时候家里没钱舍不得买。笤帚也是用得近乎秃了——称为笤帚疙瘩——才换新的。还有高粱苗炕笤帚是用来扫床的。“木制和铁制家具”有弹簧床、木板床、行军床等,我都睡过。我家还曾有张棕床,只要四条木腿的床帮上架着个棕床屉,不知是否从信任商铺买来。家里的洗衣盆是老早买的白铁的,运用多年不坏。与之配套的是“木制日用杂品”的洗衣板,北京人称“搓板儿”。最难洗的是双人床布、被里之类,需求一截一截腾挪,打番笕、搓洗,方能在洗衣盆里周转开来。搓板久用沟槽磨浅变平,胡同里也有手艺人修补,用一种专门的家伙事儿从头铳出凸槽。“棕藤荆柳草及其制品类”之“柳编器”有菜浅、浅子,我曾在《授命》中写过:“这时已近傍晚,做木工活的收工了,原地换了个崩爆米花的。一尊黑乎乎的大炮似的爆米花机架在支架上,下燃炉火,师傅一手拉风箱,一手滚动爆米花机。有个梳着两个髽鬏的小女子一脸巴望地站在跟前。嘭的一响,腾起一团白烟,师傅举起肮脏得已成黑色的口袋,将白花花的爆米花倒进她端着的浅儿里,一股香馥馥的滋味。”书出书后不止一位读者问“浅儿”是否错字。这是一种柳条编的平底浅帮的器皿,比一般见的笸箩更浅。高艾军、傅民编《北京话辞典》录入“浅儿”“浅子”,于后者云“又作‘浅儿’”。走街串巷的手艺人除了上边说到的,还有弹棉花的、锯盆锯碗的、磨剪子戗菜刀的,不时呼喊几声,腔调各异,从当街传入各户人家。
“铁制日用杂品类”的熨斗,我曾陪外婆去邻近街上的成衣铺做衣服,见过师傅操作:将铸铁实心熨斗放在炉子明火上,烧热后拿起,朝底部吐点唾沫,以判别温度是否适宜;含一大口水,噗的一下喷洒在做好的衣服上;戴厚布手套的手攥住把手,匀速推移熨斗,巨细褶皱次序熨平,轻重都在把握之间。熨斗放凉了,从头在火上加热。相关回忆特别明晰,由于他每次喷水都带有浓重的口臭。
“文具类”也有些值得一说。横格信纸、直行信纸、航空信纸,横式信封、直式信封、航空信封,这些都常常用到。还有稿纸,红或绿格的,四百字一页,要属北京市电车公司印刷厂出品的最好用,父亲在外地时,还要咱们买了寄去。别种稿纸则纸质时或欠佳,父亲有篇文章写道:“我怕用一碰墨水就浸漫开来的那种稿纸;那种稿纸会使我写诗中止,心情缤纷。”我初学写作就有个缺点:一有觉得要改的字句,必换一页纸从头写起,团成的废稿纸扔了满地。有一次外婆来我家看见觉得惋惜,说:“你想好了再写。”五十余年曩昔念念不忘。函件或文稿如要留底,或抄写,或用复写纸——能够垫两至三张,现存父亲有些文稿便是复写的手迹。父亲爱用钢笔、蓝黑墨水;墨水还有纯蓝的,又有绿色的显现密切,赤色的标明断交。我二哥那时跟国手过旭初、过惕生兄弟学下围棋,打棋谱用的圆珠笔,以红蓝两色代表对弈两边。
拉杂聊了许多,挂一漏万,不过即如《北京产品目录》“阐明”所云:“本目录列入的产品在供给上根本分为统购统销、计划供给分配、商场自在选购三种首要方法。”并不是凡著录者一般商铺皆能买到,厚厚一册中有许多内容我既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总的来说,曩昔的一般日常日子与现在比较,无疑窘迫、匮乏、艰苦得多;但回味起来,却好像有一种更真实、更完好,在咱们度过的每一天里占有一个愈加无法忽视的方位的感觉。我年轻时曾自学我国哲学史,明代王艮“大众日用即道”的思维颇合吾意。今复检《王心斋先生遗集》,《语录》有云:“大众日用条理处便是圣人之条理处。”“圣人之道,无异于大众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一己心得,“大众日用”当包括统而言之与具体而微两个层次,自不限于我上面所说,却也并不排挤这些。